第38章 堂上尸身堂下剑_霜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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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堂上尸身堂下剑

  唐门历来阴盛阳衰,主事的大都是唐姓女子,虽然不一定为门中辈分最长者,却必定德高望重,而长老则多为花甲老者,既有唐姓本家,也有旁系外姓,再次的主管男女都有,上下各行其是,各归所属。

  如今的管事奶奶唐秋荷现年六十有三,为人甚是严肃,各种暗器都很擅长,更难得的是内功深厚,乃是唐门少见的暗器与武学有大成者。且她处事极有手腕,与中原各大门派素来交好,这番遇害又恰逢在本家招待远客之时,是以上下震惊,就如旱地霹雳,让整个成都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燕轻裘细细看了:此刻堂上主位空着,左侧一排椅子上坐了八位身穿常服而手臂上匆忙系了白色布条的老者,面上或悲或怒,正是唐门长老;另一侧则坐有十来位男女,年龄不同,胖瘦各异,想来是唐家请来的客人。其中一个光头铮亮,正是之前在红叶山庄见过的少林僧人圆真;又有一个道姑坐在末尾,面目娇美,却满是煞气,除了无瑕,也不是别人。

  圆真本就是火爆性子,之前在红叶山庄输给了慕容哀,早已结下死仇,今日一见,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而那无瑕却恨恨地盯着燕轻裘,只想着数次败在这人手中,怨毒愈深了。

  堂上诸人见慕容哀等三人走进来,霎时间怒火陡涨,便有几个忍不住跳将起来,手按了兵刃就要发作。胡之远连忙上前,拱手道:“诸位,老夫带了慕容哀等前来,他有话说,且慢动手。”

  一个穿红衣的唐姓老妇人骂道:“与这厮有甚好说的,他既然来受死,便亮兵刃罢了。”

  顿时有不少人便附和鼓噪起来。

  此刻一个唐门的老者大声咳嗽,站出来说道:“且慢……”他这一声不算响亮,却在嘈杂声之中清清楚楚地传入各人耳内,内功醇厚,可见一斑。

  他开口以后,众人便纷纷住了口,让出一条路来。

  胡之远连忙上前,略一拱手,招呼道:“大先生……”

  老者回礼:“胡大侠辛苦,便请坐下歇息,”

  燕轻裘仔细打量那老者,见他身形干瘦,白发满头,身穿一件紫袍,腰间原本是一条玉带,而今却多缠了一根白布。他面目虽然老迈,双眼却润泽晶亮,左腮上还有块红色胎记。燕轻裘心中略一计较,便上前躬身行礼,朗声道:“阁下必是唐旭唐老先生,在下金陵燕轻裘,今日与师尊米酒仙、义兄慕容哀来访,一来为着祭奠大奶奶,二来为追查真凶,明辨真相。”

  原来这老者唐旭,正是唐大奶奶的夫婿。他与唐秋荷乃是远房表亲,唐秋荷十五年前升任唐门主事奶奶,这唐旭便当了长老。因为唐门历来是女子为尊,是以唐旭虽为丈夫,地位却反不如妻子,连带在江湖上也不甚出名,只是唐门主持大事时,他会与唐秋荷一同出现而已。如唐秋荷遇害,他便成了唐门新的主事之人,诸般应对都靠他来决断了。

  听燕轻裘开了场,唐旭虽不拿乔,却也不行礼,只冷笑一声,背起手来:“原来足下便是大名鼎鼎的飞花公子,从前只听说飞花公子年纪轻轻便有侠义之风,武功更是了得,孰料这半年多来,老朽才晓得飞花公子手腕更是惊人——敢与魔头论交不说,还能令其只身涉险,赌命相救。老朽虽然闭塞,却也晓得飞花公子乃是名门之后,理应深知大义,你这段时日以来与慕容魔头做下许多大案,若自断一臂,乖乖地回去金陵面壁思过,倒也算知道羞耻。如今却与这魔头堂而皇之地来说什么明辨真相,嘿嘿,老朽活了六十有九,今日才知道何为‘才人无行’。”

  这一番冷嘲热讽,令燕轻裘窘迫非常,只觉得又羞又怒,然而想到今日来乃是为了洗刷污水,追查真凶,万不能意气用事。遂按捺下心中不忿,隐忍不发。

  他耐得住,米酒仙却是个炮仗,又最是护短,听到唐旭这一番话,立刻就跳将起来,嚷道“唐老头——”但还没有说完,便教燕轻裘伸手拉住,吞下了话头——燕轻裘如何不知道师傅的脾气,见他嘴一动,便怕坏事,连忙打断。

  他们这边打了岔,慕容哀却踏上一步,对唐旭道:“阁下比我年长数十岁,理应比我更通人情事理,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

  他这话说出,周围唐门子弟纷纷大怒,喝斥不断。唐旭却阴测测一笑,竖起手来,令他们闭口。

  慕容哀继续道:“唐门在此地经营数百年,门徒众多,机关遍布,试问贵派哪个仇家敢上门来讨教?我此刻站在这里,便是问心无愧。”

  唐旭冷笑道:“听闻慕容左使在红叶山庄大展神威,若自持神功盖世,不将区区唐门放在眼中,倒也不奇怪。”

  慕容哀大笑:“我与绝尘及酒仙人不过三个,阁下门徒子弟不下千人,再加上毒药、暗器、机关,只怕算三千人也是少的。哪种神功能有千军万马之能,抵挡唐门倾尽全力的围攻?”

  燕轻裘暗暗高兴:慕容哀这一番话,不但合情合理,又暗中抬了唐旭一把。唐门中人极好面子,如此一来,也算得上慕容哀略下了个矮桩。

  果然,唐旭脸上冰霜略略化开,他回头看看身后的红木棺材,道:“既然左使口口声声说来追查真凶,老朽倒是愿意听听左使要怎样做。”

  慕容哀问道:“倒要请阁下说说大奶奶遇害前后经过。”

  原来,昨日唐大奶奶设宴招待江湖上的朋友,便在花园中摆下了几桌酒席。江湖中人聚会,又是熟客,难免不会切磋两下。唐大奶奶便与胡之远等几位老友试了试新打造的暗器,又多喝了几杯。他们兴致极高,一直到子时初刻才渐渐尽兴。唐大奶奶起身更衣,进了内室,其余人则渐渐有了些酒意,便各自闲聊取乐。不料唐大奶奶屋内突然传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几个侍女叫了两声,首先入内。一进去便见唐大奶奶与一黑衣人打斗,连忙呼救。院中还未醉倒的几个人便率先去助拳,然而还未来得及出手,那黑衣人便将唐大奶奶一剑穿喉,杀死在当场,随即逃走。

  慕容哀听唐旭说完,没有开口,燕轻裘却转向胡之远,问道:“胡大侠乃是第一个进去的人,又说看到我师尊在场,可是如此?”

  胡之远大声说道:“不错!俺不爱吃酒,所以那昨晚上算得上清醒。一听到唐大奶奶出事,便顾不得礼法,进去查看。那屋中窗户大开,一黑衣人正飞身跃出!屋内却还有一人,正是酒老怪!他跟着那人出去了,口里又叫道‘慕容小子’。俺查看唐大奶奶尸身,剑创在喉头,正是‘啜血剑法’的杀招!”

  燕轻裘转向米酒仙,道:“师傅,为何当时你会在唐府?还请说个明白。”

  米酒仙见他脸色严肃,也不敢再浑赖,随即详细说道:“秃燕儿你知道我人家就爱凑个热闹。那日你与慕容小子从红叶山庄离开,我老人家呆着也无趣,便甩下了那帮子跟腚的,自己玩儿去了。后来在道上听说不少人都来成都府,于是便跟着过来了。唐家的人我倒是认识一两个酒友,言谈间晓得这边也请客,我寻思唐大奶奶一贯大方,说不得起出一些珍藏的老窖……”

  燕轻裘又好气又好笑,米酒仙嘴馋贪酒已经是老毛病了,没曾想连唐门这样的地方也敢摸进来。然而他毕竟估计师傅的颜面,只问道:“师傅果真看清了那黑衣人?”

  米酒仙叹了口气:“我原本是在外廊那里找个小丫鬟截了些酒吃,听到旁边房内有响动,就顺势跃进去,彼时那黑衣人已经得手,我确未看见他的面目。只是背影衣着与慕容小子极像,手上又拿了把银色长剑,故而胡乱叫嚷了几句,跟着追了出去。”

  燕轻裘又问道:“师傅可有追上此人?”

  米酒仙瞥了一眼胡之远,哼哼道:“那人轻功虽然高妙,若非胡老五非缠住打闹,我老人家也追得上。”

  胡之远面色不悦,却因此时唐旭在场而不着急说话。

  唐旭又是一笑:“二位一唱一和真是精彩,总计来说便是不能肯定行凶者为慕容左使,可惜说得再多,也不过是你们自说自话,又怎能令人信服?若那黑衣人不是慕容左使,今夜左使又在何处?”

  慕容哀道:“我与绝尘本在客栈将息,闻听酒仙人与胡大侠飞身路过,这才追出去看个究竟,因此才知唐大奶奶被害。既然无人可证我不曾来过唐府,就烦请阁下容我查验大奶奶尸身。”

  他这要求虽是个好法子,燕轻裘却觉略显突兀,更不要提唐门弟子本就怒气冲冲,自然更觉得此乃大辱,顿时一阵大骂。

  慕容哀面色丝毫未变,只看向唐旭。

  那唐旭等门下诸人骂了半刻,才慢吞吞地道:“拙荆尸身就停在堂上,若慕容左使要看也无妨,只是须得当着诸位的面来,否则若是阁下动了什么手脚,老朽又怎能知道?”

  慕容哀对其讥讽毫不介怀,拱手道:“多谢。”随即走上堂前,立于红木棺材旁。此刻棺木未封,棺盖靠在一旁,露出里面躺着的大奶奶唐秋荷——

  只见她体态丰腴,五官秀美,然而此刻脸色苍白,双唇微张,口齿间留有涌出的血迹。虽然双目紧闭,但是脸上仍旧有惊愕痛苦的残影。在喉间有一剑创,长不到寸许,然而极深,可见创口紧缩翻出的些许红肉。

  慕容哀躬身细看了半晌,伸手略微比了一比那创口长度,又立起身来,略略皱眉,对燕轻裘道:“绝尘,请过来闻一闻。”

  燕轻裘虽然不解,然而依言上前。慕容哀低声对他说道:“绝尘且躬身闻闻唐大奶奶尸身,可有什么味道?”

  之前查宁梦山之尸身时,燕轻裘教尸腐气熏得作呕,如今虽见唐大奶奶还近似活人,却仍有些忐忑,硬着头皮俯下身去,便觉一股奇特味道直冲鼻端:有血腥之气,又有女子香粉之气,更有一股药味混着檀香,闻之胸口发闷。

  燕轻裘神色奇异,还未发问,又见慕容哀伸手在唐大奶奶尸身的胸口上腹按了两下。

  那红衣女长老大怒道:“魔头轻薄,竟辱尸身!”

  慕容哀嗤笑道:“原来阁下见过验尸不摸不碰的,便是衙门仵作怕也做不到吧?”

  那女长老脾气暴烈,顿时便伸手探入了腰间的鹿皮袋,唐旭却喝止道:“且慢!”他一直站在慕容哀对面,虽离了数步之遥,却将他们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见二人私语,便知定有内情。

  他上前问道:“二位既然见到了尸身,有什么疑点便请说明。”

  慕容哀起身道:“唐大奶奶身上并无内力击伤的痕迹,骨骼也无折断,咽喉一剑乃是致命伤。”

  唐旭磔磔一笑:“慕容左使说这些岂不是废话?拙荆正是死于‘啜血剑法’,盲眼人都看得出。”

  然而燕轻裘却知慕容哀有深意:他适才抚按唐秋荷之尸身,定然灌注了内劲,而并未发现骨骼断裂,可见唐秋荷临死前并未中“棉里针”的掌力;但那尸身上的气味又甚是熟悉,似在何处闻过,两相交杂说不定慕容心中已有判断。

  然而在宁梦山的尸首已经毁了,“棉里针”之事又只肖九与他们面对面时承认过,若坦白真凶乃习练“棉里针”之肖春笛,不啻于又剥了唐门一层颜面,更会被说是泼污水。而且现今唐大奶奶尸身上又无任何断骨,扯到“棉里针”只怕堂上无人肯信,反而更觉荒谬。

  慕容哀对唐旭道:“阁下说得不对,虽致命伤是咽喉一剑,然而无人见到当时凶手的招式,怎能判定就为我的独门剑法?且我的‘快意秋霜’剑面只有两指宽,与寻常长剑相比,更轻更薄,而大奶奶喉头创口却有一寸,怎会是我伤的?”

  唐门中有人插嘴道:“杀人时换把兵器,又有甚奇怪?以此为据,未免可笑。”

  慕容哀左手拇指一拨,“快意秋霜”铮地弹出,银光一闪,落在右手掌中。

  他这一动,引得其他人悚然一惊,纷纷拔出各自兵刃,就怕他立时便要翻脸动手。孰料慕容哀只在剑身上一弹,大笑道:“我平生杀过多少人都记不清了,然而却记不得哪一次不是用的这把‘快意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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