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旧琴无弦欠新声_霜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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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旧琴无弦欠新声

  浮月山庄凄凉已久,纵然多了两个活人与两只狗,也只不过声响稍微大些,除开他们落脚的小小院落,别处依然死寂如故。

  当年灭门之后,不少奴婢的尸首都教亲友领了去,唯独柳家众人和几个独身仆从没有着落。人死如灯灭,恩仇皆化作尘土,白道诸门派也当作行善,料理了柳继爷孙三代人的身后事,将之埋入山中墓园,便是第一代庄主柳芸的坟墓周遭。武当、少林与司马世家主持了葬仪,将一些古玩兵器等当作陪葬放入棺材中。为防盗墓,还特请唐家在棺中施以剧毒。诸事安排停当,各派人马回去,幸存的仆人也捡了些值钱的什物走开,唯独姜峰留下来。

  他原本是柳继救过的乞儿,后来便一直在柳家管事,数十年忠心耿耿。说起来柳腾龙等三兄弟都教他带过,虽名为主仆,情分却与父子无二。两名小少爷更是姜峰看着长大,自然是心尖子上的肉。

  然而柳家一朝覆灭,姜峰如天塌地陷一般,几欲殉主,却又想着小主人生死不明,终于固守这片旧宅不愿离去。那日一场屠杀,大半房间都损毁不轻,又教白道人来人往地查了一遍,更弄得支离破碎。姜峰扫出柳腾龙居住的一方院落,将柳家先祖牌位供奉其中,岁岁祭扫。如此二十年,竟不懈怠,如今慕容哀回来,姜峰便如年轻了十数岁,整日介忙前忙后,不知疲惫。

  燕轻裘敬佩他忠贞,不敢以仆下视之,遂随慕容哀以“锋伯”称呼,又好说歹说,分担了些庄内的杂务。

  如今慕容哀与他隐匿在这荒宅中,倒不虑外面的追捕,只是专心养伤。每日饮食由锋伯料理,都是猎来的野味山货,竟然比前些时日还吃得好些。

  慕容哀仔细给自己号了脉,探查内息,寻了法子先将之前唐家“子夜追魂”的毒性压制住,再将药堂死士所下的毒逼出——他的内功乃是用的筋脉倒转之术,虽然凶险,却不按常理走。此时不用抵御外敌,只将全副功力朝内牵引,便如徒手包着一团火往怀里收拢,即便烧得皮焦肉烂,也不能松开,然后再慢慢化解。只需熬过十二个时辰,剧毒便可去掉一分,如此修养一些时日,再来几次,虽然不可将所中剧毒全数消解,却也能去掉四成。

  第一次运功时燕轻裘在一旁护法,只见慕容哀双腿盘起坐在榻上,两手放在膝头,一层黑气笼在脸上。从日升到日落,复又破晓,那层黑气慢慢转绿,而后渐渐消退,慕容哀吐出一口黑血,便软倒在地。

  燕轻裘上前将他扶住,一摸脉象,倒比之前强了。他知道毒已逼出些许,不由得大喜。慕容哀虽脸若金纸,也睁眼调侃:“绝尘是否怕我就此栽倒,爬不起来了?”

  燕轻裘一面扶他下了地,一面倒了热茶给他漱口,并笑道:“大哥虽然负伤,造诣仍在,怎会做无把握之事?”

  慕容哀打趣道:“多谢绝尘抬举,更要谢绝尘愿屈尊当个端茶倒水的婢子。”

  燕轻裘也不以为忤,见他心情大好,随口和道:“少爷若能康复,莫说婢子,当个通房丫头日夜地守着也成。”

  说者无心,听者却咧嘴大笑。

  当日锋伯设下的陷阱套住了一头鹿,便做了烤鹿肉给慕容哀进补,还拿出一坛酒助兴,三人合乐融融,如此舒适乃是数月来的头一遭。

  第一次逼出毒血之后,有整整七日不可运功。眼看着转眼便到腊月,锋伯因慕容哀回来,喜不自禁,多逮了野味不说,又到村中卖了皮货换来米面烧酒,筹备了过年。慕容哀也不愿枯坐,便在山庄中走动,寻些旧物。不过时日久远,别院中能换钱的家什已经教锋伯卖掉了,唯独重要的物件才锁在这边。

  慕容哀别的也不拿,只在木箱中翻出了一张瑶琴。丝弦早已经没有了,然而桐木却还包得细心,拂去灰尘可见蛇纹断,竟是上好的琴。慕容哀将那琴抱了出来,放在窗下,抚了半晌没有说话。

  燕轻裘见他如此,便知这琴之于他恐多有深意,遂言道:“虽然差弦,却不难弄。下次锋伯再出门,央他买些丝回来,小弟手拙,倒可一试,说不定能制出一些。”

  慕容哀淡淡一笑:“我却不知道绝尘还有这样的本事。”

  “儿时家学颇严,要求子弟六艺皆通,于是也学了琴。有师傅说到冰弦做法,乃是将蚕丝买回,翻丝、缠丝、打线、熏线、上胶、拉线,即成。若能有硫磺与鱼胶,说不准能动手做做。”

  慕容哀却摇摇头:“罢了,何苦麻烦。握剑许久,早忘记了如何抚琴,即便制出弦来,也是无用。”

  说完,将布重新盖上,再不看一眼。

  燕轻裘纵然与他已成莫逆之交,然而这时却也无法劝解,只有哑口。慕容哀随即便拉了他一起去庭中喂招,岔开了此事。

  虽然不能动用真气,两人几天来还是将啜血剑法演了一遍,细细切磋,竟也有些趣味。

  如此消磨过了七天,第二次逼毒时间又到。这几日里锋伯挖空了心思把好肉给慕容哀炖煮来补身,总算填了些亏空。然而毒性比之前日,又深了几分,一口毒血吐出,慕容哀竟昏厥过去。

  锋伯急得老泪纵横,燕轻裘探了慕容哀的脉相,安抚道:“无妨,只是一时内耗过大,睡上一阵就好。”

  彼时正值深夜,寒气越发地重了,锋伯将门窗关好,提了灯,与燕轻裘一起搬些木柴回来将火盆升得旺,又把一罐肉汤放在上面煨着。燕轻裘见他不住地望着榻上的人,便劝道:“习武之人大都会运气,莫看大哥现在睡着,实则内里正在呼吸修养,慢慢好转,锋伯只需回去歇息,待得大哥醒转,我自会喂他喝汤。”

  锋伯笑道:“这几日老朽伺候不周,还要烦劳公子,实在惭愧。还是公子睡吧,老朽年迈,睡意早少了。”

  燕轻裘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与锋伯搭个伴,在这个地方说说闲话,如何?”

  锋伯点头:“既然公子乐意,老朽自然遵命。”

  燕轻裘伸手在炉上烤火,问道:“这屋子里冬天却冷得紧,为何不安火炕?”

  锋伯道:“公子有所不知,下人房里才安火炕,老爷夫人住的院子里都挖了地龙,冬天很是暖和,若不是二十年前……”

  燕轻裘心中一颤,抬起头来,只见锋伯老脸皱起,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嘴里忙接道:“莫不是地龙受损,故而不能再生火?”

  锋伯冷笑道:“区区地龙算什么,他们恨不得将浮月山庄抄个底朝天,能挖开的都挖了,能掘的也掘了。”

  燕轻裘思度,锋伯口中的“他们”必定是当年来下战贴的白道众人,因为传说当日挑战,各门派都是驻扎在山庄外,等发觉无人回话才指使弟子打探,进而入了山庄。他们在山庄中如此大肆动作,跟寻常匪类无异,就不怕丢了面子?燕轻裘转念一想:莫非是在寻找什么?

  说来也不奇怪,柳家功夫学自关外,与中原流派大不相同,甚至传说师承魔教,若能找到些秘籍之类的,不光能偷学到技艺,日后对付魔教也将大有裨益。

  只是柳家才遭灭门,便行如此下作之事,未免叫人齿冷。

  燕轻裘这般想着,忍不住问道:“锋伯莫不是说当年正道诸门派在山庄内翻找了一通?”

  锋伯鄙夷道:“正如豺狼之于腐肉,有何正气可言?少林武当的秃驴和牛鼻子倒顾及脸面,别派顺手牵羊的就多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侠们也不是照样在老爷、老太爷房中四处探寻,打量我不知道,不就是想找《穿云剑谱》么?老太爷都是口传,何来剑谱?”

  燕轻裘又问道:“锋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道可否详询?”

  老仆道:“公子客气了,但问无妨。”

  燕轻裘道:“当日埋葬遗体,你可知大哥未死?正道诸人就没有清点尸首?”

  锋伯长叹:“老朽那日里从别院赶回,老爷少爷已经遇难,尸首都收殓了。老朽不会半点武功,废人一个,也只能扶棺痛哭。不过老朽信不过那些人,趁着棺盖未封,一个个地看了来,别的东家都还落了个全尸,唯独少爷脸遭削去一半。老朽细细地摸过了手脚,分辨了痣和疤,便知道不是少爷的尸首。虽然这些年来少爷音讯全无,老朽却想着他必定逃过了一劫,早晚会回来此处……如今能亲眼再见他,老朽死也瞑目了……”

  这一番话说得锋伯泪水涟涟,不住地擦拭眼睛,燕轻裘也忍不住恻然。

  原来除了这老仆,旁人都以为柳家全数被杀,锋伯见各派人士在山庄中四处搜刮,自然更加不会说出柳蕴芝或许生还的消息,只盼他能远远逃开。

  燕轻裘却又思忖,当年慕容哀又是如何逃出生天?如何去到关外?莫非竟是当时所征讨的那名魔教掌令使所为?改名为“哀”,是否有哀悼之意?

  然而这些恐都是锋伯所不能答的,要问也只有去问慕容哀。燕轻裘斟酌一番,也觉难以开口,于是打定主意,若将来慕容哀告知还好,若不愿说,也就作罢,绝不揭他旧伤便是。再说知心相交,更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如此主意一定,心头似乎轻松几分,燕轻裘又向锋伯问道那旧琴之事。锋伯答道:“那琴原本是少爷的爱物,之前老爷与夫人便常常抚琴吹箫,羡煞旁人。少爷自小学了琴,后来老爷便将琴赠与他了,少爷喜爱得紧……老朽将琴收在房里木箱中,公子如何知道的?”

  燕轻裘指指窗边案上:“前日大哥翻找出来,见已经无弦了,便裹了放在那里。”

  锋伯惨然道:“老朽无能,终不能令这琴复原,惹少爷伤心了……”

  燕轻裘连忙安抚他,说道慕容哀也无心再抚琴,或是找来当个念想。正说着,便听榻上那人咳嗽一声,醒转过来。锋伯连忙去伺候,燕轻裘也用碗盛了肉汤端过去。

  一番休憩之后,慕容哀脸色稍和,说了声多谢,便将肉汤喝光。锋伯为他将火盆移近些,道:“少爷,明日就是腊月二十三了,老朽想去邻近集镇上卖些兽皮,再采办些年货,或许得耽搁一夜,不知少爷有什么要吃要喝的,尽管吩咐老朽便是。”

  慕容哀道:“有劳你来去奔波,若是安心用我随身所带银两,不是更好?”

  锋伯却依旧摇头——原来慕容哀身为魔教左使,随身倒是有些钱财,单是金叶子便不少,然而回来此处是隐藏行迹,锋伯深恐露财之后引来事端,依旧以打猎砍柴为生,还将慕容哀带来的黄狗与灰狗都训成了帮手。

  燕轻裘道:“我们江湖漂荡惯了,不多讲究,锋伯大可不必专程跑这一趟。”

  老仆呵呵一笑,脸上皱纹更深了:“纵然公子不讲究,老朽还是该好生款待的。少爷既然回来,祭祖这一道不可少,祭品更需齐备。况且过年过节,若吃得如平常一般,也忒无趣,老朽如今身体旺健,外面也没有下雪,跑上一趟也不妨事。好在少爷这几日都无须逼毒,也让老朽偷了个空档。”

  慕容哀知他心意,于是点头道:“既然如此,便早去早回,若银两不够,粗粗买些香烛纸钱也就够了。”

  锋伯答了声“是”,又扯了些家常,说了近日里大黄与小灰在打猎时的趣事给慕容哀逗乐。待时辰晏了要去睡时,燕轻裘跟他出了屋,在僻静处突然道:“锋伯此次去得远些,能否看看有没有琴弦可买?若是寻不到,买些丝线也成。”

  锋伯看了他半晌,感激地叹道:“公子待少爷之心,着实让老朽感激。这事老朽记下了,公子尽可安心。”

  燕轻裘客气了几句,重新回到慕容哀房里。

  此刻慕容哀正起身来活动筋骨,见他进来,问道:“绝尘方才不是歇息去了?”

  燕轻裘道:“哪里,明后两日锋伯出门,只有你我二人,我是自小便‘君子远庖厨’,只能烤得熟番薯,若不问清楚还有什么果腹,待锋伯回来岂不是要看到两具饿殍?”

  慕容哀哈哈大笑:“绝尘果然有远虑,看来下厨之事,还需我动手。只要绝尘不嫌弃味道,我倒有些手段的。”

  “如此甚好,”燕轻裘又道,“不知大哥还需逼毒几次?”

  慕容哀沉吟片刻:“如今余毒稍减,估量体力内功,还可行五次,之后便不能了。若算时日,你我还要在此逗留一月有余。绝尘莫不是烦了?若是要想元宵之前回家一聚,可自去,免得日后说我扣人!”

  燕轻裘道:“哪里,小弟只是想,还有这些时日,若只论武功,着实无聊。我有新曲尚还生疏,不知大哥可愿与我演习丝竹?”

  慕容哀本在伸展四肢,听了这话便顿了一下:“绝尘本就箫不离身,我那琴却早不能弹了。绝尘莫非不知?”

  “好琴无弦确为憾事,但琴与人俱废,更是可惜,我有惜物的怪癖,最见不得这样的事,少不得要拉着大哥作陪。”

  慕容哀见他这样说了,也笑道:“绝尘若真能接上弦来,我必定拼了脸面也要在你跟前献丑。”

  燕轻裘听了他这话,细白的面孔上不由得浮现出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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